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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本内容:
东厂观察笔记振人心魄的句子杨婉哭笑不得地冲她摆手认怂自己却忽然有些恍惚,这些话虽然出1自贞宁十二年一个黄毛丫头的嘴,妥妥地封建思想,但细细一想,除了用词有些古趣,和她现代朋友们怨她的那些话,竟没什么本质上的区别明亡清继几百年,既而大清也没了,春秋代序,“文化”传承,女人们至今仍然有对世道恐惧的枷锁外面的雨气很大,木香土腥都带着春寒,邓瑛的身子一直养得不是很2好,尤其是腿上,早晚畏寒惧冷,站久了便不舒服但他还是习惯在这些匠人当中站着这也是张展春几十年的坚持他曾对邓瑛说过“营建宫城和在外带兵是一样的,没有那么复杂人心算计,大家的目的是一致的,只要你能让他们安心,他们就能一门心思地扑在自己的事情上大厦之稳,莫不出于人心之定但要做到这件事,光精进自身是没有益处的,你得有‘终身为士,不灭文心的毅力有了这样的毅力,才能有你该有的担当如此,你带领着他们建造的殿宇城池,才不会是一堆楠木白骨”张展春说这话的时候,邓瑛还很年轻不免要问,“那要如何,才能守住文心呢”张展春对他说,“不管身在何处,都不能忘了,你是十年书斋,苦读出身尽管你不喜欢仕途上的人和事,走了和杨伦这些人不一样的的路,但你得记着,你真正的老师,始终是大学士白焕,你和杨伦脂,狎妓风流,也要求他们的君王做明君,哪怕有一天,自己也会死在君王手里这一点,宦官集团和他们是完全不一样的这些阉人的生死富贵,全部悬于君王的情绪上,因此他们总是致力于关注君王的喜怒哀乐这也是大明百年,文官集团始终无法彻底搞垮宦官集团的原因人性总是趋向于无脑关照自己的人,就算人本身知道,这是不对的但以后就不是了,邓瑛,我下笔了,即便我从那个时代消失了,也24“会有人从我写过的文字里,看见你如今也一样邓瑛,即便我和你要亡于大明,但我落笔了,我开口了,一定会有人因为我,在靖和初年间重新看见你我历经两世,而无遗憾我曾是你的身后名”一样,活在世上,要对得起自己的功名和身份”邓瑛成年后才慢慢明白,这一袭话中的深意累世的师徒传承,同门交游,不断地在辩论,阐释他们“修身治国平天下”的欲望,这些欲望撑起了读书人大半的脊梁骨,他们是王朝的中流砥柱,也是大部分社稷民生事业的奠基人邓瑛看着地上惊恐失禁的人,喉咙紧痛文死谏,武死战,只有蟋蚁3偷生,终死于粪土,泡于便溺杨伦和他一起读书的时候说过,他这一生最厌恶就是阉人,他们都没有骨头,死了之后就是一滩烂泥,恶心至极她自己并没有研究过明朝的刑罚,但她有一个师姐在这一方面潜心专4研了很多年,其中有提到过邓瑛,提到过午门口那一场持续三日的凌迟,师姐在论外之外的手记上写下过这样一段话“当时的皇帝,也许只是把这个人的身体当成了一个有罪的符号,用极刑向世人宣告,他对阉党的态度,明示宦官团体的卑贱,昭示皇权对宫廷奴婢的绝对控制他们在宫城的门前处死邓瑛的时候,或许没有一个人想得起,这个惨死的阉人,曾是这座皇城的建造者”我想问你,为什么要弃我,而去跟着那个连男人都不算的人”5“大人很在意这件事吗?”“对”张洛扬声,“我在意我前几日在刑部听审见过他,他跪在地上任由衙役摆布,《大明律》对罪奴无情,刑讯时剥衣去裤,猪狗不如,颜面全无,这样的身子,你还会想看吗?”杨婉脑中“嗡”地响了一声,“你们为什么要侮辱他?”“呵”这声冷笑是刺心“杨婉,你这话不对,不是我要羞辱他,是明律要管束他”杨婉听完这句话,忽然有些明白,这个人身上的压迫感,并不完全来自于他的阴狠,而是来自于,他对这个封建时代秩序的执念他并没有在邓瑛身上发泄他的私恨,他只是对阉人没有悲悯,从而把士大夫阶级对宦官的厌恶演绎到了极致而已对杨伦而言,清田是一鼓作气的事,再二衰,三而竭6他无论如何也不肯因病被调回京但他未必不知道,此次落水是有人刻意谋害,就像邓瑛和杨婉皆深知,鹤居案背后的人,也像何怡贤一样,盯紧了这一本就要到底的《清田策》杨伦不会对这些人留余地,他的道理是光明正大的,放在司法道上,也绝对说得通大明百年,无数年轻干净的文人,像杨伦一样,前赴后继地做着政治清明的虚梦可那终究是虚梦不挨上那么一刀,钻入泥淖里,如何知道明暗之间的灰浪有多么汹,翻天不过在君父的一念之间他索性不堪杨伦,忍下情绪道“你写的《清田策》,我一字一句,7从头到尾已经读了十遍有余你写还田与民,且不光是个空论,还有具体丈量之法,清还之期,试图实实在在地剔除弊病,扼制皇族宗亲和贵族大户对田地的兼并你写得那般好,我读之自愧杨子兮啊,如果我还是个人,我也可以写生死状,拿命去与当今朝廷搏一搏,可我已经算不得一个人了,你能做的事情我都没有资格做,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让你,还有跟你一起南下的那些人去写生死状子兮……我求你,把这条路拿给我走”杨伦听完这一番话,肩骨耸栗比起他谦卑地在他面前谢恩情,他更受不了的是对这个人的亏欠,而且不仅仅是他一人对邓瑛的亏欠,是整个喧闹不自知的政坛,是一滩浑浊,党同伐异,不断倾轧的官场,对这个宦官的亏欠这种“亏欠”摆不上清白的台面,没有人会承认,甚至杨论自己,也说不出那个“谢”字我这么做并不仅仅是为了邓瑛,我也为了我自己,我想做一个勇敢8的姑娘,认真地活在这里我要把贞宁年间的事全部看尽,记住,你们不肯为我们留一个字,那我就自己写,自己说”杨婉没有立即回答邓瑛的问题,但她回想起了自己对邓瑛说过的那句9话,“要为他计较,为他在笔墨里战一场”笔墨是什么?在大明朝,笔墨和军队一样,都是利刃他是文士的喉舌,是天下的舆论,是皇权不断绞杀,却怎么也杀不尽的生命她安静地坐了下来,借着烛火的灯光,静静地看着自己的身10体这是一副原本死在贞宁十二年冬天的身子曾经年轻,白皙,如玉石一般光滑无暇,然而此时,却在腰腹和大腿上分别留下了几道淡褐色的刑伤而这些伤也是这副身子上,唯一属于杨婉的东西杨婉伸手摸了摸腿上的伤疤即便已经过去很久了,但触碰之时,痛觉仍在死了一了百了,活着遍体鳞伤,屈辱不堪大明朝的女子是如何认知自己身体的呢在女性身体意识还没有觉醒的时代,封建的审美会接受这些在诏狱里留下的“罪痕”吗?这和邓瑛身上那道伤是不是一样的?她突然想起了福柯在《规训与惩罚》里写到的那一段话“在人看来,残酷的惩罚方式,其野蛮程度不亚于,甚至超过犯罪本身,它使观众习惯于本来想让他们厌恶的暴行它经常地向他们展示犯罪,使刽子手变得像罪犯,使法官变得像谋杀犯,从而在最后一刻调换了各种角色,使受刑的罪犯变成怜悯或赞颂的对象”这样的人性在大明朝也是有的桐嘉书院师生惨死的刑场上,有无数人怜悯赞颂这些读书人然而,这种怜悯不会对阉人,也不会对女人所以,杨婉才想要反杀这个时代易琅看着他身下的血,想起的却不是他在史书传记里读到哪些贤君灭宦祸,惩戒阉人的描述反而想起了周丛山,黄然……这些人被大明11律如此对待的时候是不是也像他这样,虽是以一种不要命的方式对抗天威,却又在受刑之时,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维护律法和君王的尊严对于杨婉来讲,这是她的个人英雄主义12即便她不是漏网之鱼,她也要拼命拼命地从这张网里游出去历史学教人综合地看待一个王朝盛衰的规律,把所有人的行为和生死囊括其中而杨婉要看的是“人”易琅的恻隐,杨伦的矛盾,以及她自己的沉沦来到大明朝两年,她忽然有些明白,穿越的意义是什么不是自我崩溃,也不是狂妄地打碎他人观念,是作为一个鲜活的人活下去,遍体鳞伤地活下去,活着爱人,敬人,为人立命,或者为人立碑哪怕一切都改变不了,也不要放弃成为他人真实的记忆《邓瑛传》出版以后,究竟有没有人为邓瑛这个人流泪,杨婉已经看13不见了但是那并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此时的人心这些人在干冷的政治氛围之中,准许杨婉为邓瑛说出那句“不服”而封建时代之后,那个写《邓瑛传》的杨婉,不也正是在干冷的史学氛围中,为那个一直跪在寒雪地里罪人,披一件寒衣,喊一声“不服”吗?她曾经以自己笔力写出了一个惨烈而悲壮的邓瑛,可是她不知道,这个人有一身柔肤脆骨,他身上的衣衫,他握笔的手,他坐卧过的地方,14都带着“檐下芭蕉雨”的那一番古意,对于一个现代人而言,他将男子的脆弱和谦卑演绎到了雪亮之处人声鼎沸,大把大把的情绪被宣泄出来,杨婉面对着这一群读书人,15心里忽生出了一阵十分冰冷的悲哀人性中的反抗精神,在任何一个时代都有,但眼前的这些人,却并不能归在“不自由,毋宁死’的革命精神之中那是被大明官政扭曲了的文心,被东林党利用,被自身蒙蔽他们并不是不惧死,而是要以死正名武死战,文死谏,这句话听起来是那么‘无畏,又是那么无奈,明知前路无光,明知死了也没有意义,却还是要死,最后所求的,根本不是他们口中不是天下清明,只是他们自己一个人的清白而已白焕道“你样做,是为了邓瑛吗?”16杨婉摇头,“不是,我活着并不是为了追随邓瑛,不过,是他让我明白,人活在一个自己不能认同的世道下时,该如何修复自身,说服自己活下去,去做自己还能做的事情我是先敬他,再爱的他他所尊重的人,也是我想尊重的,他想维护的道,也是我要维护的”邓瑛放下饭碗道“你说的,盖过苍生疾苦的公义,是什么?”“是17评价,是对你的评价”她顿了顿,又添道是当世之人的喉舌,后世之人的笔墨”死了的人不是一堆腥臭的肉,不是一个单薄的名字而是终结了的18情和谊,他们死在王朝的中心或者边缘,再也无法向亲朋,喊不出一个“冤”字杨婉打断她的话,抿了抿唇,低头握着她的手道“我一直没有真19正认可过你和姜尚仪,对我而言,保全自己固然重要,但覆巢之下,安得完卵你以为这个世道跟我们无关吗?事实上,只要活着,谁都躲不过去你我皆是读过书的女子,必然比其他女子要多一份心肠,除了保自己的性命,我们未必不能做些别的事听我说,别哭了,出宫禁的时候冷静一点,不要害邓瑛出去就别想别的活着,总有一天能看到公道”这是他和张展春教出来的学生,也是弃在外的罪徒,桐嘉惨案以后,20邓瑛踩着那八十余人的白骨,走上了东厂厂都的位置,白焕也和其他人一样,怀疑过他的本性然而,当他把自己的本性从血肉里掏出来,放在天下文人面前的时候,却没有一个人肯看或者说,他们不是不肯看,而是本能地回避党同伐异,他的“恶”要被挂上城墙,而他的“善”却永失于明处杨伦道“你要这两个书坊干什么,难道你也想做女商?”21杨婉摇头道“不是,我是想做读书人笔墨书本是我最熟悉的东西,看着它们我心里安定”她说完,轻轻握住自己的一只手腕,“哥,我需要的从来都不是保护我需要的东西,没有人能给我,所以我只能自己给自己你和邓瑛都是读书人,邓瑛以文心发愿,终生不渝你手上握笔如心上悬刀,一样可敬你们可以,那我也可以,只不过我要和你们走不一样的路”“你要做什么”“观察,记录,然后为寒瘠之名,披一件寒衣”“什么意思”“为有冤之人,喊一声‘不服‘”世上的女人皆受妇德教诲,视男子为天,母亲如此,自己的妻子亦22是如此但杨婉不在此列,也许她看上的是一个奴婢,所以她不需要匍匐在‘天底下那个风光霁月的人被碾做尘土,从此将杨婉走的每一步都拢藏入怀,在邓瑛身边,她看似声名狼藉,可是她的内心却从未被折辱过一分杨婉发觉历史的走向虽然有规律可寻,但只要注意观察个体,就会23有点魔幻比如,无论帝师的品性如何,他们都会拼命地努力,力图把这个王朝的统治者引向正道不管他们自己是不是整天搜刮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