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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大力想必是有个大名的,但大家都叫他金大力,当面也这样叫为什么叫他金大力,已经无从查考他姓金,块头倒是很大他家放剩饭的淘蒙,年下腌制的风鱼咸肉,都挂得很高,别人够不着,他一伸手就能取下来,不用使竹竿叉棍去挑,也不用垫一张凳子身大力不亏但是他是不是有很大的力气,没法证明关于他的大力,没有什么传说的故事,他没有表演过一次,也没有人和他较量过他这人是不会当众表演,更不会和任何人较量的因此,大力只是想当然耳是不是和戏里的金大力有什么关系呢?也说不定也许有他很老实,也没有什么本事,这一点倒和戏里的金大力有点像戏里的金大力只是个傻大个儿,哪次打架都有他,有黄天霸就有他,但哪回他也没有打得很出色人们在提起金大力时,并不和戏台上那个戴着红缨帽或盘着一条大辫子,拿着一根可笑的武器,根红漆的木棍的那个金大力的形象联系起来这个金大力和那个金大力不大相干这个金大力只是一个块头很大的,家里开着一月茶水炉子,本人是个瓦匠头儿的老实人他怎么会当了瓦匠头儿呢?按说,瓦匠里当头儿的,得要年高望重,手艺好,有两手绝活,能压众,有口才,会讲话,能应付场面,还得有个好人缘儿前面几条,金大力都不沾金大力是个很不够格的瓦匠,他的手艺比一个刚刚学徒的小工强不了多少,什么活也拿不起来一般老师傅会做的活,不用说相地定基,估工算料,砌墙时挂线,布瓦时堆瓦脊两边翘起的山尖,用一把瓦刀舀起半桶青灰在瓦脊正中塑出花开四面的浮雕……这些他统统不会,他连砌墙都砌不直!当了一辈子瓦匠,砌墙会砌出一个鼓肚子,真也是少有他是一个瓦匠头,只能干一些小工活,和灰送料,传砖递瓦这人很拙于言词,一天说不了几句话,老是闷声不响,他不会说几句恭喜发财;大吉大利的应酬门面话讨主人家喜欢;也不会说几句夸赞奉承,道劳致谢的漂亮话叫同行高兴;更不会长篇大套地训教小工以显示一个头儿的身份他说的只是几句实实在在的大实话说话很慢,声音很低,跟他那副大骨架很不相符只有一条,他倒是具备的他有一个好人缘儿不知道为什么,他的人缘儿会那么好这一带人家,凡有较大的泥工瓦活,都愿意找他一般的零活,比如检个漏,修补一下被雨水冲坍的山墙,这些,直接雇两个瓦匠来就行了,不必通过金大力若是新建房屋,或翻盖旧房,就会把金大力叫来金大力听明白了是一个多大的工程,就告辞出来他算不来所需工料、完工日期,就去找有经验的同行商议第二天,带了一个木匠头儿,一个瓦匠老师傅,拿着工料单子,向主人家据实复告主人家点了头,他就去约人、备料到窑上订砖、订瓦,到石灰行去订石灰、麻刀、纸脚他一辈子经手了数不清的砖瓦石灰,可是没有得过一手钱的好处这里兴建动工有许多风俗先得“破土”由金大力用铁锹挖起一小块土,铲得四方四正,用红纸包好,供在神像前面一一这一方土要到完工时才撤去然后,主人家要请一桌酒这桌酒有两点特别处,一是席面所用器皿都十分粗糙,红漆筷子,蓝花粗瓷大碗;二是,菜除了猪肉、豆腐外,必有一道泥稣这好像有一点是和泥瓦匠开玩笑,但瓦匠都不见怪,因为这是规矩这桌酒,主人是不陪的,只是出来道一声“诸位多辛苦”,然后就委托金大力“金师傅,你陪陪吧!金大力就代替了主人,举起酒杯,喝下一口淡酒这时木匠已经把房架立好,到了择定吉日的五更头,上了梁,一一梁柱上贴了一副大红对子“登柱喜逢黄道日,上梁正遇紫微星”,两边各立了一面筛子,筛子里斜贴了大红斗方,斗方的四角写着“吉星高照”,金大力点起一挂鞭,泥瓦工程就开始了每天,金大力都是头一个来,比别人要早半小时来了,把孩子们搬下来搭桥、搭鸡窝玩的豉头捡回砖堆上去,把碍手得脚的棍棍棒棒归置归置,清除“脚手”板子上昨天滴下的灰泥,把“脚手”往上提一提,捆“脚手”的麻绳紧一紧,扫扫地,然后,挑了两担水来,用铁锹抓钩和青灰,一一石灰里兑了锅烟;和黄泥灰泥和好,伙计们也就来上工了他是个瓦匠,上工时照例也在腰带里掖一把瓦刀,手里提着一个抿子可是他的瓦刀抿子几乎随时都是干的他一天使的家伙就是铁锹抓钩,他老是在和灰、和泥他只能干这种小工活,也就甘心干小工活他从来不想去露一手,去逞能卖嘴,指手画脚,到了半前晌和半后晌,伙计们照例要下来歇一会,金大力看看太阳,提起两把极大的紫砂壶就走在壶里摄了两大把茶叶梗子,到他自己家的茶水炉上,灌了两壶水,把茶水筛在大碗里,就抬头叫嚷“哎,下来喝茶!”傍晚收工时,他总是最后一个走他要各处看看,看看今天的进度、质量(他的手艺不高,这些都还是会看的),也看看有没有留下火星(木匠熬胶要点火,瓦匠里有抽烟的)然后,解下腰带,从头到脚,抽打一遍走到主人家窗下,扬声告别“明儿见啦!晚上你们照看着点!”一一“好来,我们会照看明儿见,金师傅!”金大力是个瓦匠头儿,可是拿的工钱很低,比一个小工多不了多少同行师傅们过意不去,几次提出要给金头儿涨涨工钱金大力说“不干什么活,拿什么钱再说,我家里还开着一月茶水炉子,我不比你们指身为业这我就知足金家茶炉子生意很好一早、晌午、傍黑,来打开水的人很多,提着木(木量)子的,提着洋铁壶、暖壶、茶壶的,川流不息这一带店铺人家一般不烧开水,要用开水,多到茶炉子上去买,这比自己家烧方便茶水炉子,是一个砖砌的长方形的台子,四角安四个很深很大的铁罐,当中有一个火口这玩意,有的地方叫做“老虎灶”烧的是稻糠稻糠着得快,火力也猛但这东西不经烧,要不断地往里续烧火的是金大力的老婆这是个很结实也很利索的女人只见她用一个小铁簸箕,一簸箕一簸箕地往火口里倒糠火光轰轰地一阵一阵往上冒,照得她满脸通红半修稻糠烧完,四个铁罐里的水就哗哗地开了,她就等着人来买水,一舀子一舀子往各种容器里倒到罐里水快见底时,再烧一天也不见她闲着(稻糠的灰堆在墙角,是很好的肥料,卖给乡下人垩田,一个月能卖不少钱)茶炉子用水很多金家茶炉的一半地方是三口大水缸因为缸很深,一半埋在地里一口缸容水八担,金家一天至少要用二十四担水这二十四担水都是金大力挑的有活时,他早晚挑;没活时(瓦匠不能每天有活)白天挑因为经常挑水,总要撒泼出一些,金家茶炉一边的地总是湿漉漉的,铺地的砖发深黑色(另一边的砖地是浅黑色)你要是路过金家茶炉子,常常可以看见金大力坐在一根搭在两只水桶的扁担上休息,好像随时就会站起身来去挑一担水金大力不变样,多少年都是那个样子高大结实,沉默寡言不,他也老了他的头发已经有了几根白的了,虽然还不大显,墨里藏针一-一兀一。